​守护嘉善路菜场 | ​王伟强

2016-01-27 ​ 王伟强 定海桥 定海桥


「十六年的临时就是永远」

 
定海按

在周一互助社关于菜场的讨论接近尾声时,朋友王昀提醒大家,王伟强老师曾经写过文章呼吁保留他家门口的徐汇区嘉善路市场。我们这才发现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;这场呼吁以失败告终。

嘉善路菜场作为一个所谓“临时”菜场,去年2月突然被告知关闭,摊贩被驱逐,取其大好位置而代之的,当然是高级住宅!

一个存在了十六年的生机勃勃的菜场,死到临头才知道自己“临时”,老百姓天天买菜、摊贩天天设摊,错以为日子可以一直继续。地产利益一来,“临时”两字所代表的“真相”就赤裸裸地跑出来了。如果十六年的菜场是临时菜场,那么此城诸多几年内就被证明失败了的规划、工程和项目,难道不都是临时规划、临时工程和临时项目?如此,我们其实已无未来,只是活在临时和临时的不断过渡中而已。

当我们在谈论菜场时,我们在谈论人生存的基本权利和这个权利应被得到的支持与捍卫。把市中心收入不足以买回原处商品房的广大居民遣散到郊区,让地铁通到江浙、通往大海;让在城市廉价的缝隙中寄居的外来者保持“招之即来,挥之即去”的状态;但要让有钱人能够留在永远“高级”的法租界——在这个规划者想象的未来上海世界里,嘉善路菜场的临时是永远的临时,居民和摊贩的临时也是永远的临时。在关系到对城市权利的根本问题上,我们要在这个被给予的“临时”立场上争取到底。

早年,一位友人,罗马大学的著名学者戛佐拉教授曾经教我一个他的秘籍:每到一个城市一定要去看看它的菜市场。在那里不仅可以接触各色市民,更是领略当地市井文化、物价指数、生活水平、物产富庶、乃至审视城市治理能力的好去处。比较多了,什么世界经济论坛的城市竞争力排行榜,并不比会他心中这杆秤衡量的更准。受他的影响,无论是去厦门旅游,还是去北川公干;亦或去波尔多、迪拜、维琴察……我都会去看看它们的菜市场,从食品种类、生鲜价格;到规划布局、建筑风格,的确是阅读一个城市的好方法。事实上菜市场之所以是游客体验的好去处,更在于它的真实与鲜活,是当地人生活的必需品,也是培育草根文化,养育都市风情之所在。 


但是,作为一个乐于探寻别人家菜市场的城市学人,不成想自家附近的菜市场出了麻烦。二月二日,位于太原路、建国路口的嘉善路菜场张贴了一纸告示(见题图),以场地租赁到期为由,自2015年2月18日中午12点嘉善菜场关闭,限令摊贩撤出。告示中既没交代摊贩们该撤往何处,更没有交代周边居民的生活需求该如何解决。“民以食为天”多少个家庭日常生活怎么安排?多少个外来务工摊贩的家庭赖以谋生的饭碗怎么解决?最后一句感谢的话更像个生意人在冰冷地感谢大家捧场,全然忘记它是在代表政府,肩负着为民生服务的职责。这个近些年搅动周边街坊市民生活、涉及外来摊贩谋生问题被推至浪尖,引起居民和摊贩的强烈不满。 


其实,早在三四年前我就有所耳闻,当时看到原来的梧桐花园三期,今天叫嘉御庭的楼盘规划中,在东北角超高层日照阴影下的无用之地,布置了一处据说是超市的配套设施,换取的是把位于太原路、建国西路路口的、两面临空、坐北朝南、条件极佳的嘉善路菜场改做高档房地产开发。虽然这个布点服务半径不合理,产生大片的服务盲区,但毕竟还算是有,又有官家批准,我等百姓也就不想说什么了。但是今天,在规划的菜市场既没完工,更没交付使用的情况下,就操之过急的通告关闭,未免显得霸道,这很不海派,因为上海历来是个讲道理的地方。 


既然如此,那我们不妨把道理来摆一摆: 


这个矛盾早在去年七月就有激化,为此曾有市民姜广章去信韩正书记,反对关闭嘉善路菜场。徐汇区商务委员会一纸答复并不令人满意,他们把反对关闭菜场的要求,曲解为是因为没有满足摊贩补偿的要求,有意忽视并回避了原住民生活的需求。答复中说:嘉善市场是1999年,根据集市入室的要求,从马路市场搬迁到现在的临时大棚市场中,(由于各种原因)是临时性菜场沿用至今,目前梧桐三期公建配套菜市场已经建成(事实上目前没有交付使用),嘉善市场面临关闭,所以要搬迁等云云。 


当我二月二号在网上质疑这事情后,很高兴得到天平街道第一时间的解释: 关于关闭嘉善路临时菜市场的事情,我想向您做个说明:1、嘉善路临时菜市场是1999年在太原路建国西路口建成启用的,当时是临时租借徐家汇商城集团的土地,约定租期2年,现在拆除临时菜场是将该地块归还产权人。2、区政府已经在建国西路嘉善路的公建配套用房中安排了新菜场项目,且已实质性启动,预计5月就可以正式启用。3、考虑到周边居民的购菜需求,区有关部门已对过渡期作出安排,嘉善路临时菜场现有摊位拆除后,将从年初四起调拨“菜篮子”大篷车在原址售菜,直到新菜场启用。在过渡期间我们街道会配合区有关部门做好居民的宣传和解释工作,也会及时收集居民的意见建议,尽量减少对周边居民生活的影响。 


显然,天平街道的解释更加讲理而周全,但这两个解释都回避了几个重要问题: 


1,菜市场、幼儿园、中小学,是城市提供的公共服务的刚性必需品。由于这些服务设施和民生密切相关,国家、及各地方政府都有明确的设施规模、服务半径等相关规定。《上海市标准化菜市场管理办法》中明确要求:市区半径500米有标准化菜场;以及上海市工程建设规范《城市居住区公共服务设施设置标准》中也明确规定:室内菜场的服务半径为500米。目前徐汇区肇嘉浜路以北区域的菜市场分布,从天平路菜场、高安路菜场、嘉善路菜场(现位置)、复兴路菜场等,基本形成了布局合理、服务半径完善的格局,现将嘉善路菜场向东搬迁超过六百米,将破坏这种平衡格局,造成大范围地区产生服务的盲区,既违反了相关的法规,尤其给众多居民生活带来极大不便。 


2,土地租借之说值得商榷。 解释说嘉善路菜市场所占用地属于徐家汇商城集团。但要指明的是这个公司是徐汇区政府的国有公司,本身就是地方政府的投融资平台,它肩负着为政府进行土地储备、改善民生、促进社会公平发展的职责。而根据国家土地管理相关法规,政府土地储备必须优先用于发展解决民生问题,而不是以参与市场经济循环为先。自2002年始,上海市政府颁布“双增双减”政策后,也规定为促进高水平、高质量、成街成坊开发建设,原则上单幅五千平方米以下的地块,不得单独立项用于房地产开发。再说,该地块自1999年租借给菜场,当时约定两年,至今却已有十六年之久,已造成既定的事实,区政府完全应该,也可以把它永久化。现在收回地块改作开发住宅,破坏了既有的社会平衡,仅为区区蝇头小利,实在不值。 


3,社会安定、民生问题考虑不周。 菜市场搬迁与否,不仅是土地方、摊贩、街道的利益博弈,更是关系到周边百姓日常生活的不可或缺,市民才是城市的主体。而对于这样事关民生的重大事件,没有人、也没有倾听市民的意见,以至于我在采访中有市民气愤地说:听政何在?这是逼人要么做顺民,要么刁民,就是没有公民。关注民生是执政为民的最基本要求,促进和谐也是当前依法治国的重大准则。当新菜场在布局不合理、服务半径超出规范标准、更没有交付使用、也没有听取市民的意见和摊贩的意见情况下,就断然关闭,怕是离这些宗旨相去甚远。如果处理不当,甚至会激发群体事件,望有关部门应作周全考量。 嘉善路菜场目前有超过两百个摊位在运转,无论是食品种类、质量、还是价格,在周边地区当属佼佼者,市民口碑极好。有的居民去买菜,忘带钱?下次给;拎不动?送上门。市民和摊贩有如多年的老朋友。而相比之下,高安路菜场由于管理和配置问题,即使不断地装修、翻新,希望吸引摊贩入驻,至今只有区区22个摊位出租出去,冷冷清清,给周边居民生活带来很大的不便,也加大了嘉善路菜场和天平路菜场的压力。嘉善路菜场摊贩在上海工作生活都有十几年之久,其中大部分为外来务工人员,为城市提供了基础服务,促进了城市发展,理应当属“新型城镇化政策”之下,成为早日融入城市、享受均等化服务待遇的公民。而今,在关闭问题上,半个月之内限令清空,任其自生自灭,他们很多人原本已续好了新的一年房租、买好回乡车票,准备开开心心回家过年。现在一纸告示,被彻底打乱了生活,也实属令人心寒。这不应是上海这座城市的治理方式。 


我之所以呼吁守护这个菜场,是要捍卫本地区市民日常生活便利的基本权利,它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,也必然是本地区市民的共同追求。 


我之所以呼吁守护这个菜场,还提醒要关怀外来务工人员的生活,作为城市发展的底层力量,他们十几年、几十年为市民服务,赚点微薄收入,求得更好的生活。我们不能在需要时笑脸相迎,不用时弃之如敝履。这般冷人心,何谈新型城镇化是实现“人的城镇化”? 


我之所以呼吁守护这个菜场,更是为了抵制简单粗暴、以金钱为指向的发展模式。市民社会,还应有高于金钱之上的文化追求。市民空间作为草根文化的载体,使得那种杂乱的下层文化得以在自发而无序的生活中形成,三十年代曾经被不屑一顾,而后成就出遐迩闻名的“海派文化”。 


我曾仔细的参观过始建于十九世纪的圣卡特纳市场(Santa Caterina Market),它是巴塞罗那第一座有屋顶的菜市场。1997年再一次更新,在保留扩大了原有菜市场功能之下,又发掘保护了地下的古罗马修道院遗址,并增加前后广场,扩大了外部公共空间,成为城市中最有活力的地区。即使在上海,也有一群理想主义者孜孜求索,以同济大学王方戟教授为首的团队,开展对杨浦区江浦路菜市场的更新改造研究,一个被人冠以“脏、乱、差”的地方,被他们植入了多种功能和多样化的空间模式,菜市场之上有青年人公寓、创意工坊、都市农业、食肆酒吧、儿童乐园、屋顶花园,从而使该地区变得生机盎然。提起老城里的菜市场,常被人扣以“脏、乱、差”。的确旧城人多,其活动是正规机制难以控制的,所以肯定会“乱”一些,“乱”就可能带来卫生问题;卫生不好,道德就有问题,那就是一个差字。但这样的逻辑真的能成立吗?比如巴塞罗那的兰博拉斯大街(Ramblas),比如伦敦的比卡迪里大街(Piccadili)都乱的世界闻名,但未必就肮脏;肮脏一点的街道,比如常年泡在水里的威尼斯,恰恰成为它的特色,未必就差。库哈斯正是抓住了这个症结来批判现代主义的冰冷,他在《癫狂的纽约》中,说“我要赞扬的,就是纽约拥挤的42街上的那种癫狂”。这些经验和现象都告诉我们,对于城市更新,我们可以有更加人性、丰富、多样的手段,去积极地达成共赢。 


曾有报道说,韩正书记曾经慨叹,为什么上海当年没留住马云?其实正如网上所说,马云成功的背后,有马云身后那群庞大的、点动鼠标的那些草根们。如果我们不能充分认识到市井文化和草根力量在城市发展中的作用,一味的以脏乱差之名,每隔几年、十几年把我们城市特色空间格式化一遍,把草根赖以生存的土壤翻掘一遍,我们如何还能指望培育出新时代的都市文化?我们曾经以简单的方法,先后铲除了华亭路、襄阳路、吴江路、乍浦路、黄河路、东台路等都市特色品牌,涤荡了百姓自发积淀出来的市井文化。而这种貌似草根的生活方式,其实对应在更高层面上,就是一种文明的体现,文明就是这样跟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,既有宏观的制度层面的内容,同时也体现在我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当中。所以我们普通人的日常生活,都是城市文明的落脚点。如果我们连自己培育的草根文化都留不住,何谈能留住马云?上海又何谈成为创新、创业城市? 


最后,我还是要向社会呼吁:守护嘉善路菜场!希望有关部门能够通盘考量。


2015年2月5日


后记:据互助社的雨频说,她外婆就是附近居民。自从嘉善路市场被关闭后,至今居民就只能在零星的几个菜摊上解决有限的吃饭问题。


延伸:点击阅读原文看《嘉善路菜场将关闭 百岁老人急哭:以后去哪买活鱼》(解放网)